东都永安十三年,晚春,傍晚。
江南。
自古以来,夸赞江南烟雨的诗句便多如牛毛,只是生活远没有诗歌描绘的那么诗意。
连绵的阴雨看不到停歇的日子,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,就连起早贪黑的商贩也早早的收了摊。
天空染上了一抹墨色,依依垂柳被雨水洗的发亮。
青石板路两侧的红砖绿瓦,远处隐隐约约的飞檐角楼,浓妆淡抹总相宜的雨西湖,倏而低飞的春燕.....
秀美江南的种种,都随着淅沥沥的雨声,笼罩在一片烟雨之中。
细雨朦胧。
一把油纸伞盛开在了屋顶,伞下两个小孩子正悄悄说着话。
“林黛玉受了委屈,心里不知有多伤心。可是她是林妹妹嘛,不能跟老婆婆一样说闲话,所以就跑了出去,挖了坑,要把花给埋了.....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就写了一首葬花吟,哭哭啼啼的,像是个夫君是花心鬼的懦弱女子。”
“林妹妹就是个不争不抢的弱女子。”
“嘁,真正的弱女子三章就死了,林妹妹绝对是个心机婊。”
托着腮帮的小男孩翻了个白眼,漂亮的脸蛋上浮现着些许不耐烦的神色。
他虽然在和身边的小女孩说话,眼睛却眺望着远方,眼神复杂,成熟的一塌糊涂。
“呸,林妹妹才不是心机婊呢....”
梳着两条小辫子,圆圆的眼睛像是乌溜溜的梅,已经初露红颜祸水风采的小丫头敏锐地发觉“心机婊”绝对不是个好词,嘟着嘴巴瞪了小男孩一眼,不满地小声嘀咕。
“随便你怎么理解咯。”
讲故事的小男孩像是赶苍蝇一般地摆了摆手,好似懒得跟啥都不懂的小屁孩一般见识。
雨打芭蕉,啪嗒啪嗒。
檐下滴水成帘,落在了肥大的芭蕉叶上,不堪其重的叶子垂下,哗啦的一声倾进池塘,勾勒起整个诗意画卷。
见小男孩不再理她,小女孩有些无聊地踢了踢鞋子,可爱地撅起了嘴巴。
她想了好一会,灵气十足的大眼睛转了转,手上的伞柄也跟着转了转,于是油纸伞便像是一朵盛开的花,将积蓄在伞面的雨水全都甩了出去。
“.....”
雨水甩进了脖颈,凉沁沁的,冷进了骨头里。被激了一个哆嗦的小男孩转过了头,无言地看着小女孩。
“林哥哥,对不起哦。”
小女孩眨了眨灵气十足的大眼睛,做出了一副很无辜的样子,却不难从空摇着的小脚丫中发现内心的欣喜。
“很好,第五歌柳,你已经有心机婊的潜力了。”
名叫林清思的小男孩又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,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,“这要是一部小说,你能多活几章。”
第五是个罕见且拗口的姓氏,这个年纪与林清思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儿,当然不是林清思的姐妹,而是从小就被寄养在林家的弃女。
这年头重男轻女,第五家族又是其中典范,不受宠的女儿就像是随手就丢的破抹布。第五歌柳原本也是被丢进井水里溺死的命,得亏生母与老林头有旧,才能保下一条小命。
老林头,自然也就是林清思的老爹了,是个在整个江南道都排的上名号的商人,人脉很广,据说是和军方有关系。
院子忽然响起了极其惊怒的声音:“少爷!小姐!你们爬那么高干什么!”
一石惊起千层浪,清净的院子顿时乱成了一团。
伴着小丫鬟好听却带着焦急的声音,几把油纸伞如浮莲般在院内快速移动,手心中摇摇曳曳的灯笼在雨夜中昏暗的院子画出了一抹红。
“都怪你,又被发现了,下次不许跟我爬屋顶。”
屋顶上,林清思瞅了瞅乱糟糟的院子,又瞅了瞅缩在伞下的可爱的小丫头,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。
“就下来啦,就下来啦!”
他一边大声嚷嚷着,一边拉着第五歌柳的手站起身来,在院子里站着的一大群丫鬟、下人战战兢兢的眼神中,慢腾腾地顺着梯子爬了下来。
这两个大胆的孩子双脚刚刚站到地面,就有一堆丫鬟围了上来,有的撑着伞,有的用毛巾给两个小祖宗擦脸,有的端来了热水,有的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。
一个面容姣好的丫鬟蹲在林清思面前,秀丽的发被雨水黏在了一起,漂亮的绣花鞋上也是点点水花,却依旧温柔地用毛巾擦着他湿漉漉的脖子。
林清思看着大丫鬟幽怨后怕的脸色,有些心虚地嘟囔道:“着什么急,我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孩子了。”
“是是是。”
看到小少爷完好无缺,贴身大丫鬟霜儿也放下心来。她一把将林清思抱在怀里,笑眯眯道:“少爷已经五岁了,不是三四岁的小孩了。”
林清思又是长长叹了口气。
丢人啊,被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当成小屁孩,说出去没法混了。
另一边,第五歌柳也被一个丫鬟抱起,向着厢房走去。
这两个上房揭瓦的小祖宗淋了雨,以防着凉都得去洗个热水澡——小孩子嘛,什么都不懂,一起洗多省事。
趴在大丫鬟霜儿的怀里,鼻尖好像能闻到清新的处子香味,林清思看着不远处受到同样待遇,却笑盈盈的第五歌柳,嘟囔了句无知真幸福。
他今年五岁,也就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个年头。
不知到底是穿越,还是说孟婆忘了给他喝碗汤,总之一个成熟的灵魂就这么被禁锢在幼小的身体里,给了林清思完全区别于寻常孩童的人生体验。
就像他说的,他不是个无知的小孩子。
在这几年里,他从丫鬟、下人,或者是宅院外面的平民孩子口中,大致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与身份。
他是江南巨富林家的独子,不用担心所谓的大哥二哥在暗中对他痛下杀手,光是贴身丫鬟就能凑一桌麻将,老爹攒下的家业一辈子都花不完,妥妥的天胡开局。
在这种腐败的生活环境下,林清思成长为一个混吃等死,欺男霸女的纨绔是迟早的事。而且最重要的是,搂着小丫鬟香香软软身体的林清思乐于接受现实。
可是林哥哥的故事,毕竟不是林妹妹的《红楼梦》。
在他出生那天,有一个不速之客闲庭信步般闯进了他家,轻松撂倒了几十个如狼似虎的家将后,对着惊疑不定的林爸林妈说:
小公子生了一副早夭之相,难以活到弱冠。好在天无绝人之路,他与道门有缘,天下也唯我龙虎山能瞒天过海,从残酷天道中觅得一线生机。
我的个乖乖。
小爷吃得好,睡得好,为了不猝死,连夜都没熬过,你哪只眼睛看到小爷要早死了?
这不就是邪教组织拉人入伙的把戏吗?
林清思腹诽着没创意的骗局,却也很好奇能轻松从前门杀到后院,让见多识广的老林头低头的龙虎山猛人究竟有没有三头六臂。
约定好的上山时间就是今年。
林清思从温柔乡里抬起了头,转头望向院中的细雨微风,恰巧有一只归巢的新燕从屋檐下飞过,心中蓦然有种预感。
过不了多久,就该和安逸的生活说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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